加德纳科勒

【不良人】补天(3)

章三:为谁辛苦事


“老大,这次——你做得很好——”


亭台水榭之中,藕花碧叶深处,李克用眇一目,须发白,立于亭中,执竿垂钓。


“为义父奋不顾身,是孩儿的本分。”


“嗯——”


李克用缓缓点头,将视线从李嗣源身上转向池塘中央,似不慌不忙地等鱼儿上钩,良久,方又看向依旧恭敬行礼的义子。


“朱温老贼猖狂,玄冥教助纣为虐。我三晋不能坐以待毙,也应加以反击。为父想创一通文馆,任你为通文馆圣主,你的其余弟弟们各为门主。如此,入我帐中可为臣子,出此江湖可为门派。老大,你——意下如何啊——”


“这是义父抬举,孩儿感激不尽!”


李嗣源再次拜倒,李克用见他恭顺,低笑出声,命身边一蒙面女子捧出令牌,显然是早已准备停当。


“昨日有术士对为父言道,晋阳有王者气,正巧你二弟今日也向我提过,为父即日便启程晋阳,闭关修炼至圣乾坤功。老二已经被我派去驻守潞州,不日便要启程,这太原及三晋诸事,就要老大多费心了!”


“谨遵义父之命。”


李克用微微点头,忽又眉头一皱,示意让李嗣源起身,上下打量。


“为父本以为,除了老二之外,你得我传授最深,这至圣乾坤功练到大天位是指日可待,可如今——”李克用手中茶盏微转,“你修为停滞不前,一时间,恐难以突破啊!”


李嗣源原本平静的面目罕见地出现惊惶之色,只是短短一瞬,复又隐去了,他拱手求教,虔诚至极。


“孩儿愚钝,还请义父指教!”


李克用露出不明的微笑,虚扶一把李嗣源,缓缓道:


“若得玄武山天师府的五雷天心诀,二者同时修炼,休说是大天位,就是更高的境界,也是指日可待啊!”


     “孩儿,多谢义父指点!”


      这话正中了李嗣源此时的心病,他虽修炼武功极勤,但这几年来,总是欲速不达,无法突破中天位至大天位的险要桎梏,眼见几个弟弟武功进步神速,他心中不免焦急多虑。此时一听李克用“指点”关窍,心中不免一动,思忖着如何得到这五雷天心诀。站在月亮门外的王宁之听了,却隐隐觉得不对,可她身份卑微,哪里轮得上出口询问。正思索如何劝谏李嗣源时,忽听得身后亭台间有阵阵鼓乐之声,她微微侧身回望,只见是一位华贵公子出了内庭,在水边的亭台中设宴饮酒,乐队因此奏乐起舞,声闻四野。


酒过三巡,那公子似是嫌乐队伶人们不及自己音律高明,伸手躲过鼓槌,便要亲自敲鼓。他这一转过身子,却正好看见凝望此处的王宁之,当下吩咐身边一个亲近的伶人,耳语几句。王宁之虽已明确猜出庄宗身份,可是当自称“镜心魔”的伶人来到自己身前时,还是满心疑惑。


“公子问你,会弹琵琶么?”


王宁之摇了摇头,心中满是无奈,还以为庄宗要问问自己和明宗是怎么逃出生天的,没想到还是绕不过音乐和戏曲的话题。


“小人出身寒微,不曾学过,请大人恕罪!”


她生怕得罪这位庄宗的亲信伶人,给李嗣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遂毕恭毕敬行了大礼,将姿态放得很低。镜心魔上下打量了王宁之,扑哧一笑。


“我一个伶人,你倒这般敬我,稀奇——稀奇——”


说罢,笑着看了她一眼,袅袅娜娜地去了。


王宁之眼见镜心魔回到原处,在李存勖耳边说了几句,李存勖却“哐当”一声扔下鼓槌,似是极不满意。他纵身而起,踩水而来,身后伶人们则一叠声地夸赞公子武功高强。李存勖在王宁之身边停下脚步,慵懒如猫,左看看,右看看,摇了摇头。


“镜心魔真不会办事,你这般容貌,定是大户人家豢养的歌姬舞女,不会弹琵琶,那横笛?秦筝?笙箫?凤首箜篌?会是——不会——呀——”


尾音上翘,带出戏曲的强调,王宁之只觉得头大无比,比论文答辩都耗费脑细胞,可不会就是不会,她才懒得滥竽充数,以此来讨庄宗欢心,便老老实实地回道:


“小人俱不会。”


李存勖皱了皱眉,他手中的面具在指尖转悠几圈,显示出极大的不耐烦和怀疑。


“那你会什么?”


王宁之低下头,忍住想笑的冲动,将自己两世为人唯一学会的弹拨类技能公之于众。


“小人只会——弹棉花。”


这倒不是她吹嘘,这项在21世纪现代城市中早已消失的技能,她这辈子倒是很精通。棉花自从南北朝传入中国,却在宋朝以前局限在边疆种植,并不曾大规模引入中原。在黄巢之乱前,陕西的外来游商极多,故而能将棉被棉布等日用商品带来她此生的故乡——邠州。许多年后,这些棉被用得旧了,就有许多妇人弹棉花赚些家用。王宁之也学了这门手艺,不过赚的钱自然被舅父无情夺去了。


“棉花?也能与乐器相比?哼——好粗俗的下人,真是白生了这样好的容貌!”


生在膏粱中,虽不是纨绔子弟,庄宗也不能理解最底层穷苦百姓赖以活命的一点微末技巧,他顿时觉得眼前女子无趣至极,本想着这般美人,定然精通音律长袖善舞,谁料到竟是个木头!


李存勖踏水而归,将适才的鼓槌远远踢开,原来的兴致一时全无,一班伶人七嘴八舌,想逗庄宗开怀,都被庄宗赶开。还是镜心魔眼珠儿一转,和庄宗谈起李克用身边诸婢中最有风情、能唱会舞的刘氏来,李存勖这才喜笑颜开,命人拿车装了几百贯钱赏给刘氏,并请嫡母刘夫人、生母曹夫人做主,要纳这刘氏做妾。


李存勖这番动静,引得李克用和李嗣源都从湖心亭中走来,李克用见王宁之低头垂首,看不清面目,一身粗布麻衣,从上到下不戴一件首饰,先前又在自己亲儿子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,心中先是看低三分,只当是寻常村妇,粗俗不堪。命下人赏了金银绸缎,全当是传信之恩,也不出言安抚,便和身边的蒙面女子往后院去了。


李嗣源见王宁之拿话拒绝李存勖的招揽,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与宽松。他甚至设想,倘若李存勖真的向他开口讨要,他是应允还是拒绝?若是换作其他女子,他二话不说自然同意,可王宁之——他与她同历生死之后。却心有所顾,念念不舍。


“二弟是义父亲生,他日义父百年之后,三晋大地,自然由他执掌。我却是草莽寒门,出身贫贱,你跟着我,恐怕享受不到什么富贵。”


李嗣源一双鹰目盯着王宁之,他这番话虽是试探,却隐隐对她的回答有了期待。果不其然,王宁之在他面前,恢复了神采飞扬的模样,瞳孔中洋溢着热切与亲近。


“将军,不,现在应该尊您为圣主啦——”


“我嘴拙眼笨,最怕丝竹乱耳、扰我心神,还是案牍劳形、躬耕笔砚更适合我。”


王宁之微微一笑,当真是人间殊色,纵是李嗣源心如铁石,也不由得微微抿唇,压抑唇边呼之欲出的轻笑。


“你既然答应了,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。”


王宁之凑近李嗣源耳畔,柔柔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脸颊上。


“绝——不——后——悔——”


 

为了减少开支,李嗣源也不另起炉灶,只是用了太原昔日官员荒废的宅邸做了通文馆的本部。本想着雇人打扫,却不想还没吩咐下去,王宁之便拿起笤帚抹布,现行清理起来,她一边打扫,一边观察着府中布置,等扫完一圈,她心中便有了腹稿,当下从装修的工匠那里拿了地图,对着正在喂马的李嗣源一顿比划。


“圣主您看,这池塘可以养鱼,还可以种点荷花,到时候还能年年吃上藕片和莲子,省得另支钱去买。”


“这边的假山留之无用,石料可以拆下来放在库中,花岗岩坚硬无比,太原若是需要修理城墙,正好可以挪用。”


“这边的静室正好给您练功用,我瞧着工匠大哥的设计很好,我一个门外汉,便不指手画脚了!”


“还有这边,本是巨大的蓄水池,不过早已荒废干涸,属下不知怎么处置,还请您裁处。”


李嗣源见王宁之事事明晰,言之有理,连连点头,待那纤纤玉指点到蓄水池时,他却沉吟片刻,吩咐亲兵道:


“你去报知昭弟,就说我既为通文馆圣主,以后与其余门主少不得切磋武功,请他寻些白眉蝮蛇来,放在井中!”


“遵命!”


李嗣源吩咐完毕,方回过头来,见王宁之眼露疑惑之色,便指着石凳,示意她坐下。


“蛇,柔软无骨,变幻万千,用来练至圣乾坤功再好没有。只是白眉蝮蛇剧毒无比,你初学乍练,还不成什么气候,先别去那蛇窟,弄什么蛇了。”


见王宁之笑着答应了,李嗣源便要给她分配房间屋舍,此时又有亲兵来报:


“启禀圣主,李存忠与李存孝二位将军已经到了!”


李嗣源微微颔首,将那布置图放在一旁,轻轻拢着王宁之肩头,五指却不敢触碰。


“是我九弟与十弟到了,你随我去相迎。”


能见到“将不过李”的当世传说,王宁之欣然应诺,忙换了身衣服,跟着圣主身后迎出大门。只见李存孝身长三丈,魁梧雄奇,果然是无双力士!又见李存忠眼露精光,身材精干,便知也是精明强悍之将!当下拱手施礼,不敢怠慢。李存孝不善言辞,李存忠却伶牙俐齿,见王宁之跟在圣主大哥身边形影不离,心下已明了七八分,连忙端起笑容,拱手还礼。


“姑娘好生客气,既然同在通文馆,今后就是一家人了!”


寒暄已毕,李嗣源命收拾厅堂,准备酒宴,先为二位义弟接风洗尘,圣主自然上座,李存忠欲请王宁之坐在圣主左手边的位置,王宁之摇头,连称不敢。


“将军与圣主,骨肉之分也!在下不过是供圣主使唤的下人,怎么敢位在二位将军之上,能敬陪末席,已是在下极大的荣幸了!”


当下也不顾李存忠的嗔怪,径直坐在最末。李嗣源见王宁之行事有礼有度,十分满意,便命二位弟弟就坐。这一场酒席宾主尽欢,李存忠谈天说地,李存孝大啖牛羊,李嗣源笑而不语,王宁之仔细聆听。四人性情各异,此时在同一屋檐下,竟也出奇地和谐。李存忠一时兴起,不免大醉而归,第二日一早起来,王宁之便安排好了早饭与解酒的茶水,差人送到房中,还不及李存忠夸赞王宁之心细如发,又有门徒送来礼物。


李存忠一瞧,却是绸缎几匹,金银数十。他不解其意,问了门徒才知,是王宁之见二位将军车马劳顿,身上衣服有些旧了,便禀明了圣主,圣主心系手足,立时便送这些好东西来,给二位弟弟当体己。


主屋处,李嗣源听闻王宁之将李克用赏赐的金银绸缎分成数份,以他圣主的名义送给未来的各位门主。心中又想起那瓶金疮药来,不由得皱起剑眉,命亲兵开了自己的内帑。李嗣源素来不爱财物,多年戎马,战功赫赫,得到的财物大多赏给了手下。此时翻检时,不过一些陈旧衣料、珍珠并彩珠十余颗、金银少许而已。他沉吟片刻,心中竟泛起愧疚来,亲兵虽将这些东西送去了,李嗣源却负手而立,看着院中梨花,沉默不语。


这些东西与义父的赏赐相比,实在是薄得可怜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亲兵却是笑眯眯地回来,李嗣源见他手上金银原封未动,怀里还多了一个小包裹,不觉诧异。


“怎么了?她如何说?”


亲兵先将金银放在桌上,从怀里取出那小包裹献上。李嗣源一把接过,仔细看时,原来是一张手帕。他将手帕在掌中展开,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珍珠手链,十二颗白色珍珠衬着唯一的一颗青珠。触手时,珍珠尚温,显然是王宁之串珠时残留的手掌余温,可此时握在通文馆圣主的手中,却是如火炭一般滚烫。


“姑娘说了,圣主初登掌门,自然多有花销,虽说官中有拨,但您好歹得留些金银傍身。再者,姑娘说珍珠能安神,她自己留下一颗做吊坠,剩下的编作了手链,希望圣主能佩戴。那手帕也是姑娘用您送去的料子做的,她还在角上绣了咱们通文馆的‘文’字呢,您瞧瞧,多细致啊!”


李嗣源未有接话,只是将那手帕收起,又将珍珠手链戴在左手腕上,注视着桌上被退回的金银。他只觉得胸膛是暖的,却不是火焰的炽热,而是寒冬中被褥的温暖,裹住他冰冷如铠甲的心,让他产生前所未有的怜惜与渴望,夤夜不休。


“去吧,和她说,我都收下了。”


PS:

作者有话说:

  1. 古代男性对女性的“怜”,基本可以等同于“爱”了。加上圣主性格又很内敛,所以......
  2. 李克用和李存勖在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天,无数次悔青了肠子。
  3. 庄宗的刘皇后和明宗的王淑妃,两位后妃在历史上的为人,显现出了惊人的相反。刘皇后是妾室得宠强行上位,贪财如命,品德低下,在庄宗面前都自说自话,嚣张跋扈。庄宗临死时不肯去看,还在庄宗死后没几天,立刻和小叔子搞在了一起。王淑妃虽然得到明宗极深的宠爱,却拒绝成为皇后,视钱财为粪土,小心谨慎,和正室关系超级超级好,在政治巨浪中明哲保身,最后遇到刘知远这种杀人如麻的屠夫才保不住性命,时人都可怜她。我在本章同时写了庄宗纳刘氏,明宗带走王宁之,就是为了在后面的情节中,让庄宗亲身体会一下,什么是自家老婆猪队友,大哥老婆神对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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